老百货先撤为敬
再过十几天,北京天桥百货即将开始第二次拍卖。它第一次拍卖的结果是流拍,没有人愿意掏出4.48亿元的起拍价,与第一次相比第二次拍卖价格会有所下调,如果仍无人问津,可能会被变卖。
这令人唏嘘不已,没想到天桥百货这家将近古稀之年的老百货,最终会落得无法体面收场。而在辉煌时期,它曾以商业第一股在零售历史上大放光彩。
消失的不仅是天桥百货,在偌大的北京城,曾经有很多百货品牌,如地安门百货、会城门商场、晨曦百货、三利百货、马莎百货、太平洋百货等,他们都没能逃脱关门消失的命运。就连万达百货,在卖身给苏宁后,原有的名字也消失了,37家店全部换成苏宁易购PLAZA。
从时间线上看,百货业已调整了10年的时间,但截至目前仍看不到终点,不知道下一个告别北京的百货商场会是谁?
01
在天桥百货卖了10年床上用品后,林顺强决定向公司申请关店。
这么多年来,他的床上用品摊位从最初的四层搬到二层,最后又撤到一层西北方向的角落里。他无奈地说:“一天租金600块,至少要卖到18000块才行,但很多时候一天就卖几十块、上百块,没什么人来。”
说话间,一群外籍游客在导游的催促下上了二层。虽然天桥百货没有什么顾客,但是外籍游客却不曾间断过,不过他们基本不会在一层停留,是典型的旅游团。通往二层的楼梯则被一扇防盗门隔开了,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卖什么商品,外人并不清楚。
未知的不仅是二层,还有一层商户的去留,甚至天桥百货的去留。
6月15日早上9点,天桥百货在淘宝司法上拍卖,起拍价4.48亿元,评估价5.60亿元,然而连续三天,竟无一人竞拍,只有5392次围观。对此,林顺强一点也不意外,“标价四个多亿,凭什么?对面新建的天桥艺术中心才16个亿,肯定没人拍。”
天桥百货无法体面收场令人唏嘘不已,很少有人能记得它曾有过一段辉煌时光。那是1993年,天桥百货作为商业第一股,刚一上市股票就遭到哄抢。如今它被外界熟知的是涉及17项法律诉讼、18条风险提示信息。
某种意义上来说,天桥百货早已消失。在上市公司层面,1998年,在上交所上市六年后,天桥百货就被北大青鸟借壳,次年证券简称改名为青鸟天桥,主营业务也从百货变更为软件开发。2008年底,青鸟天桥再次被信达借壳,这次连天桥两个字也不再保留,更名为信达地产,成为一家房地产公司。当年的商业第一股早已物非人非。
天桥百货曾是一家国有百货企业,1953年成立时是崇文区百货公司下属的一家科级单位,1984年在国有企业中率先吃螃蟹,通过股份制改造成为北京天桥百货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成功上市。1998年,经过股份转让,北大青鸟成为天桥百货公司的大股东。2000年,天桥百货公司与北大青鸟有限责任公司合资成立了北京天桥百货商场有限责任公司。
第二次被借壳后,天桥百货的股份没有发生变更,依然在北大青鸟手里。根据企查查信息显示,北京天桥百货商场有限责任公司目前为法人独资,由沈阳北大青鸟产业投资有限公司100%控股。
天桥百货最终沦落到拍卖的命运,则是因为大股东欠了太多的债。
5月20日,北京地业房地产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地业房产”)向外公示,已全面接管天桥百货并入驻办公。据了解,地业房产是天桥百货的债权人,2010年,其取得北大青鸟旗下子公司对天桥百货享有的856万元债权。这么多年来,天桥百货一直未能还上这笔钱。双方约定,今年8月31日后,由地业房产接手天桥百货的租赁和经营,首年租金抵债,之后每年地业房产向天桥百货上缴租金。
不过,在地业房产之外,天桥百货还有一个更大的债权人,并导致它被拍卖。
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2011年,光大兴陇信托向北大高科公司发放2.8亿元信托贷款,贷款利率为11.808%每年,贷款期限为一年,天桥百货商场及其土地使用权为上述借贷的抵押担保。由于北大高科没能如期偿还本金及利息,光大兴陇信托将其告上了法庭。
2018年,法院判决北大高科公司偿还2.8亿元贷款以及截至2014年7月14日的逾期利息3440.64万元,和这之后至实际给付日的逾期利息,抵押担保的天桥百货商场因此被拍卖抵债。
北京律众律师事务所副主任吴萌向AI财经社解释,在司法拍卖中,首先是债权人向法院起诉还款,如果无力清偿才会涉及拍卖,一般由法院主动启动。
几亿元的债务,天桥百货当然无力偿还,现在的天桥百货早已不复当年。据AI财经社了解,目前,天桥百货采用转租分包形式,所有商铺集中在三个大户手里。林顺强回忆,从2010年来天桥百货开店,“一开始是个河北人承包的,后来又变成了一个浙江老板,然后又转包到了第三家。”
目前林顺强所在的摊位是从承包二层的老板手里包下来的,差不多每天12元/平方米,在不包括管理费和物业费的情况下,单房租一项,每年需要支付近22万元。
很多商户承受不了,已经离开,林顺强也在甩货。天桥百货仅剩下一层和地下一层的十几家商户在坚守。通往地下一层的电梯2017年就已停止运行,电梯口卖帽子的档口正在低价清货。只不过,老顾客越来越少。
天桥百货所在的位置是老北京人聚集的区域,过去几年随着平房和胡同被拆迁改造,周围的居民越来越少。“赵锥子胡同、荣光胡同、储子营胡同、大喇叭胡同、小喇叭胡同、九湾胡同都拆了。”从小在天桥长大的陈红一口气说出了这几年在身边消失的胡同,被拆掉的胡同多数做了绿地或者用来拓宽马路,增加公共空间。
林顺强感觉到生意越来越难做,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在友谊医院搬迁后。天桥百货附近有两大医院,友谊医院和天坛医院,医院的工作人员为天桥百货贡献了不少客流,来医院就医的外地人员也支撑起了天桥百货三层以上转型改建的宾馆。
随着城市规划向前推进,2018年10月,天坛医院整体迁往南四环外的花乡;12月底,友谊医院通州院区试开诊。在林顺强看来,这相当于盘子还在,但里面没有了水。
陈红住在友谊医院旁边的小区,最后一次去天桥百货是三年前,得知天桥百货要被拍卖,脱口而出,“那天桥百货以后还在吗?”这取决于接盘人的想法。
02
消失的不仅是天桥百货,在偌大的北京城,曾经有很多百货品牌,如地安门百货、会城门商场、晨曦百货、三利百货、马莎百货、太平洋百货等,他们都没能逃脱关门消失的命运。就连万达百货,在卖身给苏宁后,原有的名字也消失了,37家店全部被替换成苏宁易购PLAZA。
在这些消失的百货中,有些是有时代感的老百货,平均年龄在五六十岁,他们的消失还算“寿终正寝”。然而,随着商业频繁迭代,百货的寿命越来越短,从北京消失的百货有很多是“英年早逝”的。
今年春天,经营27年的赛特商场传出将要闭店改造的消息。消费者从北京四面八方闻讯赶来,商场里面挤满了人,像1992年开业时一样热闹。一位赛特老员工感慨:“要是一直这样也不至于关门!”
1992年,北京城镇居民人均生活费支出每月为177.9元,但赛特一天可以卖掉10件1600元以上的羊绒大衣,2万以上的高级裘皮服装一天也可以卖掉5至10件。不得不说,赛特早期主打“名店名品”的定位,很对北京消费者的胃口。只不过,后期换了操盘手后,虽说依然维持着高端定位,但进口商品比例调低了不少。
当人们发现“买不起”的赛特居然衰落到要关门大甩卖时,惊讶程度不亚于27年前看到柜台里15.5万元的劳力士手表。可惜的是,挤在折扣商品里挑挑拣拣的消费者,几乎没有赛特早期的忠实消费者,他们早已经被SKP、华贸购物中心抢走,被世贸天阶、芳草地夺走。
2008年,开业次年的SKP,由于定位精准,主打时尚奢侈品百货的标签,收获了一众消费者,销售额猛增到25亿元,这一年冲击下的赛特销售额只有15.5亿元。六年后的2014年,当SKP销售额攀升到75亿元时,赛特的发展状况是不增反降,销售额缩水至10.9亿元。价格依然高高在上,品牌和服务却跟不上的赛特渐渐被消费者遗忘。
苦撑几年后,经营难以为继的赛特不得不闭店改造,而更多的百货直接选择一关了之。2011年,太平洋百货五棵松店和盈科中心店相继关闭,引发单体百货进入一个大调整时期。不管是内资还是外资,国企还是私企,新百货还是老百货,都难逃向下的漩涡。
自2014年5月起,华堂商场一年时间里陆续关闭了北京的四家店——望京店、北苑店、西直门店和右安门店。北京第一家定位于时尚百货的晨曦百货也没能熬下去,2015年9月关闭了北京最后一家位于东方广场内的门店,此前其已经撤掉了国贸商城店和富力城店。
联商网统计,2015年,70家大型百货集团共关店87家。这一年在北京,20家主流百货商场绝大多数过得都不如意,SKP同比增长4%,汉光百货微增0.4%,王府井集团旗下的百货大楼和双安商场均有10%左右的下滑,当代商场下滑9%,百盛复兴门店同比更是大跌25%至15亿元。
但这一年仍有不明真相的新人入局。2015年12月,英国马莎百货在北京世贸天阶开了个全新旗舰店,这是其第一次进入北京市场。然而,不到一年,2016年11月,这家店就要被关闭,一同决定被关的还有9家店,2018年马莎百货彻底退出中国。
2016年,来自马来西亚的百盛决定关掉太阳宫店,这家店从2010年开业至今,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在出售公告中百盛称,出售太阳宫店将为公司创造价值,百盛不用再为亏损的业务投入资源。
西单商场十里堡店与百盛太阳宫店的生命曲线几乎一模一样,2010年开业,首年就亏了3380万元,2016年1月不得不关闭。这家店的失败,被认为是竞争不过华堂商场所致,后者在十里堡商圈里屹立了十多年。
然而,令人感慨的是,西单商场十里堡店关店半年后,开业18年的华堂商场也于10月31日停业。50天后,华堂三里屯食品馆也宣布停业。次年5月4日,华堂商场丰台北路店停止营业。在北京,华堂商场鼎盛时期有9家门店,而现在仅剩亚运村一家店还在坚持。
同在亚运村商圈的北辰购物中心决定先撤为敬。2018年1月8日,成立于1990年、曾顶着北京零售业单位面积创利第一光环的北辰购物中心正式停止营业,加上2016年之前已经关闭的北辰购物中心北苑店、北辰购物中心生活广场以及北辰时代名门百货,“北辰系”商业全面退出。
“老百货过得太安逸了,对市场发展的判断失准,完全丧失了主动调整的机会。”中购联购物中心发展委员会主任郭增利惋惜称,北京商业发达,有不少老百货,诞生之初,在周边区域是非常有杀伤力的,也没有什么竞争,但他们没有想到市场变化得那么快,尤其是近十年,消费者变化得太快。跟不上时代发展,关店也理所应当。
03
过去七八年来,百货店不断消失,价值降到了低谷,但还是有人看好它。2019年2月,苏宁易购董事长张近东宣布收购万达百货有限公司下属的全部37家百货。这场跨行业大手笔的收购让人们再次关注到百货业。一方面是震惊于万达百货只剩下37家门店,另一方面对于百货改造的可能性也抱有看客式的期待。
武波曾经在万达商管工作多年,对于苏宁看中万达百货,谨慎地表示,“也许是行外人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价值。”武波认为,传统百货有段时间被抛弃了,要不转型做购物中心,要不关门大吉。随着新零售、智慧零售概念的提出,传统百货又受到了关注,但是现在进来的基本都不是做百货的人,他们也不是基于规模扩张来做的,可能是看到了不一样的点吧。
其实,百货最早的一批改造转型是电商化。1998年,西单商场就上线了igo5网站,不管是页面设计还是购物体验都非常原始,也并没有大力推广,最终无疾而终;2007年,王府井百货以北京双安商城、广州王府井、长沙王府井作为试点开通电商业务,尝试做O2O发货,2013年网上商城开通,但如今官网已经指向其天猫旗舰店。
最有名的电商化改造当属万达,从2012年开始组建电商业务,屡次调整方向,五年三任CEO,猎头挖人的邮件几乎发遍了所有稍有名气的零售、电商操盘人;2014年联合腾讯和百度,组建“腾百万”以50亿元砸向飞凡网,如今早已声音寥寥。
武波认为,之前百货进行电商化的基本都死掉了,这说明百货改造的可能性并不在于电商。对于百货电商化的难点,从业者心知肚明,常年采取联营制度,习惯了当房东收租,商品根本不在渠道手里,更不懂商品的运营,仿照电商进行商品数字化就是照猫画虎,触及不了本质。
百货衰退的另一个“背锅侠”是购物中心。一家20多年老商场的负责人赵伟向AI财经社解释,当百货下滑的时候,电商正好往上走,大家都以为是电商抢走了消费者,其实线上的分流有限,而且天花板比较明显。
郭增利认为,电商是价格跑道,而百货和线下其他业态是服务跑道,两者其实并不是一个赛道,但是百货被价格牵着走,很难以匠心去应对新的细分消费趋势。
赵伟将百货的衰落指向了客流,百货已经不再是一个吸引人的业态了,门前冷落鞍马稀,而提供吃喝玩乐一站式解决方案的购物中心在增多,他们瓜分了原本的线下消费者,一旦形成分流,就会把一个区域内的消费固化过去。
现在,购物中心化是百货转型的一个主流出路,甚至被认为是唯一的出路,但并非所有人都走得通这条路。一般百货店三四万平方米的面积,连个宽敞点的公共空间都很难挤出来,做体验,做场景,几乎是无米之炊;而购物中心动辄十几万平方米,有充足的空间来塑造主题,甚至把展览搬到购物中心里来。
有能力活下来的百货,各有各的活法。武波现在所掌管的一家百货店位于北四环,一直在进行微调,砍掉男装引进新零售超市,压缩女鞋引入儿童业态,精简女装增加网红餐饮。既不能大动,也不能不动,在业绩和消费体验上小心翼翼地求取平衡。连续三年的调整,为这家百货店争取了活下来的机会,谈到增长,武波笑道,“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5G时代到来,线上线下差距会继续缩小,消费者购物体验会有颠覆性的变化,顾客到店可能会更少。”赵伟认为,未来5年,逛商场可能会成为一个奢侈的事情。现在赵伟发动商场全员做会员营销,将忠实顾客划分到几十个微信群里,在拉新困难的情况下,尽量提高老顾客的复购率,新品、优惠活动都在微信群里单独通知。
死去的百货则基本都是相似的归路。小体量的百货原址转型做写字楼的不在少数。盒马鲜生北京第一家店——十里堡店,是由原来的华堂商场改造的。华堂商场除了地下一层继续做超市业态,一层为配套商业,其余楼层则改造成了写字楼。华堂商场西直门店、北苑店也采取了相同的路数。百盛太阳宫店、中粮广场、盈科太平洋百货等都以写字楼的形象转世投胎。
不是所有的百货都适合改成写字楼,要看周边的配套和自身条件,比如商圈密度,写字楼数量,建筑本身的体量、进深和采光等条件。同在十里堡商圈,西单商场停业后被万科接手,2018年重新亮相,综合了商业、文化、艺术和办公。
关上大门向世界告辞的百货很快就会被消费者忘记,在熙熙攘攘的商业世界里,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天桥百货被拍卖的消息传开后,林顺强突然发现生意变好了,不管是老顾客,还是新顾客,都愿意来买点什么。这其实是一种告别仪式。
消费者已经开始挥手告别,但天桥百货未来会走向何方,还不能确定,至今接盘方还没现身。